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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残忍之事莫过如此。

　　葛巾注意到李藻的反常，问他怎么了。还没等来回答，便先看到自己的手，松弛而纹路丛生，鸡皮一样的手。

　　紧接着她去摸自己的脸，当摸到了脸上纵横的沟壑时，她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第三味香：西施（终）

　　12.

　　李藻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到门前，对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旋即拿上画具，出门了。

　　在他去后不久，房门悄无声息嵌开一条缝隙，缝隙里伸出一只干枯苍老的手臂，取走了饭菜。

　　自打八月十五那夜在李藻面前现了原形，葛巾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步不出。李藻更别想见她一面。

　　初始的惊诧过后，李藻终于想明白为什么葛巾看到桑家瓦子的那出戏后表现得那样反常，不断追问假如她变成老妪，他怎么做？会不会也像戏里的祁大官人那样将她视作妖怪，活活烧死她。

　　李藻当时的回答是不会，他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的妻子，他不会抛弃她，更不会烧死她。他们还要相濡以沫走到黄土盖脸的那一天。

　　承诺做得轻松，无非动动嘴皮子的事。等到他真正面临这样的处境，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泰然处之。

　　葛巾哀嚎一声跑进卧房，将自己反锁在里面。而他呢，他坐在座位上，久久回不过神。天边婵娟似画，眼前果饼飘香，他通通享受不得，身上一阵阵发寒，寒到骨髓里。

　　阿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完月团，再来问他讨。李藻猛地起身，大踏步朝外面走去。

　　他在外面游荡了一夜，平明时分方归，在书房矮榻上对付了一宿。

　　整整五天，他和葛巾隔着一道门，互不说话。待到第六天，葛巾隔门送过来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想让我走吗？

　　她不愿给李藻听到她苍老的声音。

　　李藻拿着那张纸条，于门前伫立半晌，回道：“我不知道。”

　　话音方落，门里传来低低抽泣。

　　李藻胸口像是给压着一块大石，喘不过气，他背靠墙壁，颓然往下滑坠，变成瘫坐在地上。

　　他低垂着头，声音恹恹的：“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吗？”

　　他听到里面又传来响动，知道葛巾在写。他慢慢等她。大约过了一刻钟，门下顺过来一张纸。

　　葛巾讲了她的故事。

　　“这么说现如今这副样子才是你、你……”

　　后面的话即使他没说出来葛巾也懂。她原本可以扯谎骗他，让他相信年轻的葛巾才是真正的她，至于现在的样子是种了某种神秘的邪术。可是她没办法圆这样的谎，也不想再欺骗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葛巾再次传来纸条：你不必为难，我离开就是了。

　　“不，你先别走。你让我想想，一定还有办法，能变成一次，就能变成第二次，只要再得到那块儿香饼，只要找到那个男人——”说到这里李藻顿住了，天之大，他要去哪找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男人？

　　难言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忽然间，李藻福至心灵，他“噌”地站起身，兴奋地讲：“刚刚说什么来着，香饼，既然是香饼的作用，也许十味香铺的云老板也可以做到！”

　　“这怎么可能？”葛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违和的声音并没有浇熄李藻的热情。他滔滔不绝道：“你忘了咱们从市井听来的流言，这个云老板绝不简单。后来我又从一个和她有过交集的人嘴里听说，她原是长洲的制香师，长洲长洲……传说中专出奇人异士的长洲。假如她真有几分本事，我情愿付出一切把你变回来！”

　　李藻的话打动了葛巾，使她重新燃起希望。夫妇二人当下计议妥当，即刻去见云寐。

　　不过，葛巾仍旧不敢以真面目面对李藻，寻出一顶幂篱戴上，幂篱上垂下长长一副面纱，足以裹住她大半个身子。

　　以至到了十味香铺，辛夷迷惑地打量她：“这位是……”

　　她知道葛巾爱戴幂篱，眼前这位的身姿怎么瞅着也不像。

　　李藻顾不上回答辛夷，急切道：“老板娘可在，我们想见老板娘。”

　　没等辛夷答话，内堂传来云寐的声音：“二位里面请。”

　　掀帘入内堂，云寐歪在美人靠上吸烟，烟雾叆叇，漂浮于屋顶，结成一团团云絮。好似云寐把九天上的云彩搬下来装饰屋子。

　　李藻兀自震惊着，云寐拿烟袋杆指了指对面的黄檀椅子：“坐。”

　　二人坐下来，却显得坐立难安。李藻双手不断摩挲腿面，目光转向一旁的葛巾：“云老板可认得出这是谁？”

　　“岂会不识得令正。”云寐徐徐吐出一口烟圈。

　　李藻不由得惊讶于云寐的眼力，刚刚在前堂，连辛夷也不曾认出。再说话时，他的声音颓唐了下去：“老板娘会认出无非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跟在我身边的必是拙荆，若叫你见了她的面容，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李藻示意葛巾。

　　葛巾双手颤颤抬起，极不情愿地撩开面纱一角。

　　云寐看到面纱下的容颜，情绪不曾有半丝起伏，一张脸依旧淡定地吞云吐雾，仿佛木刻玉雕，什么也不能使她惊讶。

　　“老板娘如何不吃惊？”

　　“已知晓之事，何必惊讶。”

　　“老板娘难道……”

　　“说说吧，你们找我来必为求西施之香。”云寐打断李藻的话，“说说你们可以拿什么和我交换它。”

　　“老板娘说西施之香。”

　　“没错，它的名字叫西施。”云寐娓娓道来，“西施西施，顾名思义它是一支美人香，用于将媸妇变作妍女。经过几代制香师之手，稍稍改变配方，此香又多出一项妙用，即返老还童。故此香又名还春。”

　　“云老板可知赠我西施香的男人是谁？”

　　“你不必打听他，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云老板方才问我们拿什么和你交换西施香，我心里也没主意得很，我所有的不过是我的全副身家，我愿以此为交换，向云老板求西施之香，云老板意下如何？”李藻说的极诚恳。

　　云寐口中吸着烟，半晌不应。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交换，求云老板成全我们！”李藻说着，“扑通”跪在云寐面前。

　　“官人……”葛巾情急叫出声，龙钟的妇人声音，配合着此情此景，听起来万般古怪。

　　云寐淡淡道：“先生请起。”

　　“云老板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先生说你并无什么东西可以作为交换，先生怎么忘了你还有一身才华。”

　　李藻愕然抬头。

　　“先生无偿为我作一世画，凡我所召，先生不得推却。作为交换，我奉上西施之香。先生以为如何？”

　　李藻岂有不同意的，当下与葛巾喜极而泣，双双拜倒在云寐脚下。

　　13.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缠绵过后，葛巾宛若小鸟依偎在李藻怀里。李藻抚摸着她细滑的肌肤，望着她如花的脸庞，一脸的沉溺满足：“真没想到我们还能重拾这份欢乐，那时候，我的天都塌了，以为再也不能和你相依相守……”

　　“多亏了云老板。”

　　“是啊，云老板真是个奇人。”

　　“总算可以高枕无忧，据云老板说，这支香的香力可以一直持续到我的肉身消亡。”

　　“但是她也说了，你的生命并不会因为变得年轻而有所延长，该是多大阳寿还是多大阳寿。”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即使再有一二年可活，也值了。”

　　“既是如此，咱们莫辜负光阴才好。”

　　李藻重整旗鼓。

　　“说起来……”葛巾雪腕撑着李藻胸膛，“你真的不嫌弃我是个年届六旬的老妪吗？”

　　“什么老妪，我怎么看不到，映在我眼底的明明是个妙龄少妇。”

　　葛巾吃吃娇笑。

　　李藻吻了吻她的鼻尖。

　　“若是嫌弃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一年多来的感情。”

　　“官人……”

　　李藻动情地吻她，边吻边唤：“阿巾，阿巾……”

　　两番云雨，二人也疲了。沉沉睡去。月光经北窗照进来，静悄悄洒进昏罗帐。窗外虫声唧唧，一高一低有节奏的鸣叫。

　　夜，更静谧了。

　　趴地上的阿黄若有所感，抬起狗头。忽然间，它喉咙里发出如临大敌的呜呜声，对床吠了一声。

　　“阿黄，别叫。”葛巾难掩困倦地翻过身子。

　　在她身旁，李藻的身体逐渐发生变化，十片白而亮的指甲眨眼间变得黄而浊，厚重的覆盖在指尖上，部分已经开裂、脱落。顺着手往上，由四肢到躯干，皱纹宛若藤蔓一般生长，叫嚣着占据年青鲜活的肉体。仅仅须臾之间，李藻便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瘪塌、变了形状，缩成一团由松懈的皮肉包裹的老骨头。

　　明晃晃的月光下，诡魅而残忍。

第四味香：重生（一）

　　1.

　　十味香铺开张整一年那日，云寐设下一个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