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人民广场，找到约定位置，拿出报纸，垫在石台上，这才坐下。

铁链条隔着人民大道，霞气开阔，49 路巨龙公交车，压得煤渣路吱吱作响。

有人折叠起帆布床、扛着藤椅，手提茶壶，或蒲扇，乘了一夜风凉，头发蓬乱，睡眼惺松，慢慢往石库门方向去。有人走，就有人来，跑步、跳绳、打太极，练剑术，踢毽子，全民锻炼。

老爷叔将鸟笼吊在树枝上，却用自带的玉米粒，抛向空中喂鸽子，鸽子扑簇簇乱飞，掀起一阵羽毛风，迷人眼。

在远些，一群小青年在踢足球，但得进球，声浪铺天盖地，许多人围观，玉宝不晓等有多久，等的老爷叔走了，鸽子飞了，踢球的散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也打算离开。一个男人，穿运动服，单肩背包，过来说，南知栀是吧。玉宝点点头。男人说，我是傅泽琰。玉宝说，侬好呀。傅泽琰笑笑说，我们再坐一些。玉宝又坐回报纸上。

傅泽琰取出盐汽水，递给玉宝一瓶，玉宝说，不要。傅泽琰没有勉强，自开一瓶，吃两口后说，生气了。玉宝不语，傅泽琰说，我在前面踢足球，两方对垒，临阵脱逃不大好，来晚了，我道歉。玉宝说，可踢赢了。傅泽琰说，赢了。玉宝说，不枉我久等。傅泽琰微怔，随即笑了。

俩人一时没话讲，49 路巨龙公交车，又过去一辆。傅泽琰笑说，这附近中小学校，做早操或上体育课，侪在人民广场上。我早年住在福州路会乐里，上的是储能中学，别的学校体育课跑操场，我们跑人民大道。玉宝笑说，还有这种事体。傅泽琰说，林小姐看路灯，有啥发现。玉宝说，看到了，古时宫灯造型，每个绑着大喇叭。傅泽琰说，区里组织长跑比赛，在人民大道举行，两只灯柱子，间距五十米，千米长跑这样计算出来。玉宝说，长度不够吧。傅泽琰说，从溜冰场始发足够了。

忽然远方一声巨响，轰隆隆响彻大地，俩人望过去，傅泽琰指着说，在建电信大楼。玉宝说，要建的很高吧。傅泽琰说，嗯，不过会安装电梯。又笑说，当初刚挖地基时，我也在现场，挖出不少金银器和古钱币。玉宝抿唇说，我们早认得就好了。傅泽琰不响，目光意味深长。

玉宝面孔发红说，我开玩笑。傅泽琰说，这些要上交国家的。抬腕看看手表，站起身说，一起吃早点去。玉宝晓得傅泽琰误会了，想想随便罢。跟随其身旁，一路无话，直走到重庆北路老大沽路口，有个简易矮棚搭的房子，傅泽琰熟门熟路走进去，笑着叫老板跷脚，老板拍手说，稀客，长久不来了。也看到身后的玉宝，笑说，啥辰光讨了新妇。傅泽琰说，不是，朋友。玉宝笑了笑。

傅泽琰说，两客生煎。对玉宝说，欢喜吃百叶包粉丝汤，还是鲜肉小馄饨。老板玩笑说，开洋葱油拌面也不错，我送蛋皮汤。傅泽琰说，我点过生煎了。玉宝说，我吃百叶包粉丝汤吧。傅泽琰说，两碗百叶包粉丝汤。寻到靠窗位置坐定，也没旁的闲人，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响，一只苍蝇嗡得飞走了。

玉宝先说，不耽误彼此辰光，我先讲讲自己情况。我 1956 年生，1972 年离沪援疆，今年返城。家住同福里弄堂，房子面积三十平方，蹲五口人。姆妈，阿姐姐夫外甥女三人，还有我。我排行老二，三妹也嫁人了，原本还有个小阿弟，十年前病故，我父亲的事体.....傅泽琰打断说，我略知一二，不用复述了。玉宝最怕提及这段，松口气说，谢谢。我阿姐是棉纺厂挡车工、姐夫开出租车，外甥女读小学；三妹夫开公交车，三妹是卖票员。我在巨鹿路菜场上班，每月工资廿五块。这便是我所有情况，潘先生有啥想问的，也可以问。

傅泽琰说，林小姐很坦诚。玉宝说，潘先生也讲讲吧。傅泽琰微笑说，我这个人，不太会总结自己，但林小姐讲过了，我应当礼尚往来。老板端来生煎、百叶包粉丝汤，走后，傅泽琰说，我父亲是部队军官，去世早，家中有姆妈和兄弟四人，我是老大，比林小姐年长七岁。老二老三是双胞胎，老四眼睛有疾，得玉宝阿弟捐献的角膜，而恢复光明，我表示感谢。玉宝没响。傅泽琰说，十年前，家逢变故，举债上万，难以度日。一家人不得不做最坏打算，我恰逢大学毕业，听说香港挣钱容易些，只身前往。老二老三上山下乡，姆妈在街道工厂做工，带着四弟生活。

玉宝说，是怎样的变故，需举债上万呢。傅泽琰说，林小姐难道不知晓。玉宝说，我哪里知晓，十年前，也就是 72 年，我已离开上海，去往大西北。傅泽琰早做有嘲叱准备，抬眼，却对上一张雪白感伤的面孔，顿时不想提了，挟起一只生煎慢慢吃着，片刻后说，我家现在住复兴坊，房子面积，有些大。玉宝没响，薛金花说过，确实有些大。

傅泽琰说，二弟 77 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分配进财务局工作。三弟在江西还未回，四弟大学在读。至于我，做完手头的项目，就要待业在家了。

玉宝先听着，还在感叹，彼此云泥之别的差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反倒愣住，不由说，为啥呢。傅泽琰说，不为啥，就是不想做了。玉宝嗫嚅说，不工作，就没有收入，要如何生活。

傅泽琰岔开话说，生煎味道如何。玉宝说，比大壶春还要好吃。傅泽琰说，百叶包粉丝汤呢，玉宝说，也比大壶春的好吃。傅泽琰说，那就多吃点。玉宝心底明白，不再提了。

吃罢早饭，老板另包了两客生煎，一定要送给傅泽琰，傅泽琰让玉宝收下。玉宝婉拒不掉，只得接过。待走出早食店，玉宝还是回送了，一条凤尾结红手绳，亲手编的。傅泽琰接过，笑笑收进了包里。

自此分道扬镳，傅泽琰去通信大楼监工，玉宝则往回走，路过人民广场，心烦如麻，坐着喂了半天鸽子。

傅泽琰站在高楼上，听着下属汇报，俯瞰人民广场，一群胖鸽子低旋徘徊，然后落在，无所事事的人脚边。

第三十二章想法

傅泽琰回到家，逸文与姆妈在吃夜饭，台子上三菜一汤。

逸文说，阿哥回来了。傅泽琰说，嗯。潘家妈说，夜饭没吃吧，吴妈拿一副碗筷来。傅泽琰说，不用，我吃过了。潘家妈说，哦，和玉宝一道。逸文说，啥。傅泽琰笑说，姆妈，不好编故事。

潘家妈笑说，和玉宝相过面后，感觉如何，老大还满意吧。逸文笑。傅泽琰不语。

潘家妈说，讲话呀，肯或不肯，我好回个电话去。傅泽琰说，我再想想。转身欲走，潘家妈说，慌啥，过来坐一歇。逸文笑。

傅泽琰无奈说，我能慌啥，身上侪是灰尘，我要汰浴去。等从卫生间出来，正在卧室擦头发，逸文叩两下门板，端着盘子，走进来说，我在安徽出差时，买的符离集烧鸡，热了热，阿哥尝尝味道。

傅泽琰说，拿两只杯子来。逸文出去又回来，傅泽琰开酒，斟满两杯，逸文拉过椅子骑坐，两人吃酒吃烧鸡，东讲西讲，聊了会后，逸文说，和玉宝的事体，阿哥哪能打算。

傅泽琰吃口酒摇头。逸文说，不满意。玉宝蛮漂亮呀。傅泽琰说，到我这个岁数，各式各样的人侪见过，女人样貌美丑，老实讲并不看重了。逸文说，那看中啥。傅泽琰沉吟说，我比南知栀大七岁。逸文微怔，笑说，年纪小，娇嗔发嗲，一身嫩骨，阿哥等着享受吧。傅泽琰说，国家干部，忌油腔滑调。逸文笑说，跟阿哥讲话，我是阿弟，不是国家干部，荤素不忌。

傅泽琰也笑了，吃口酒说，南知栀 56 年生，72 年离沪援疆。逸文会意说，初中学历。确实，在知识、思想、眼界、格局、沟通方面，和阿哥有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南知栀的情况，是时代造成的硬伤，并非自己不想。

傅泽琰冷静说，和南知栀交谈中，我们的认知南辕北辙，谈话鸡同鸭讲。我们身处的环境，无论是家庭、工作、生活及人际圈子，天差地别。我们对待金钱方面，也有不小的歧义。方方面面考量，无一相配之处。

逸文说，我认为玉宝人品、性格还可以。傅泽琰不语。逸文笑说，玉宝年纪轻，还有成长进步的空间。傅泽琰说，我不敢赌。逸文说，啥意思。傅泽琰说，逸文在财政局工作，对国家及城市，目前的经济发展形势，应该比我看的，更长远透彻。逸文笑而不语。

傅泽琰说，我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