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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自竹筒抽出木牍来，狼毫一挥，写上“刀币一枚”。

他的小篆劲骨丰肌，苍劲有力，他的大印使最不值钱的木牍成为与明刀一样的货币。

他甚至还得意道，“说了不难，便是不难。”

小婳心中一暖，不禁握紧木牍，垂头盈盈笑了起来。

她极少在崔韫面前笑，好的时候又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般差劲。

好在他白日留在兰台的时候不多，听说魏使就快走了，但燕庄王的身子却益发不好，甚至连朝会都极少出席了。

有一回听见崔韫与陆九卿议事，说起公子许牧频频出入扶风府，与扶风往来十分密切。又听说称病不出数月的王叔，如今亦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小婳得闲便问起槿娘，“扶风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扶风，槿娘也不欺她没见过世面，反而笑道，“扶风是王叔的府邸，姑娘以后便知道了。”

小婳便分析公子许牧原来是与王叔私下来往。

燕国各方势力亦是错综复杂，而兰台便地处权力的中心。

自二月到蓟城，小婳第一次感受到权位斗争的险恶无常。

九关虎豹，窥窃神器。（即凶残的权臣。《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

权豪势要，十面埋伏。

燕庄王十六年四月二十九，馀事勿取，诸事不宜。

戌时，崔韫匆匆回了兰台，陆九卿与周延年其后跟着，进了正堂便闭门不出。不久，众门客亦匆匆前来，赶在正堂议事。

膳食茶水皆是寺人进出侍奉，小婳不得近前，因而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议什么。

她便在青瓦楼候着，及至亥时崔韫才回，看起来神色疲累。

小婳为他更衣时，便问了一句，“公子可遇上了什么事？”

那人并未睁眸，好一会儿过去才道，“不该你问的，便不要问。”

燕国的军政要事，他自然不会轻易对外人吐露。

尤其她还是个魏人。

小婳垂眸，再不说话。

是夜月黑风高，青瓦楼外悄无人声。

小婳侍奉那人歇下了，这才拉上木纱门在外守夜。

卧房之内一烛如豆，听着那人呼吸均匀，大抵是白日过累，因而早便睡熟了。

小婳一时半会却睡不着了，青瓦楼静得她的心发慌，她便从枕下摸出木牍来，趁着卧房透过来的烛光细细摩挲。

他的小篆入木三分。

他的大印红白分明。

如今，她已经有一百零四枚明刀。

距离回国，只需三百九十六枚。

最多三十多年，也许不必，也许十几年便足够了。

她心里充满希望，盘算着回魏国后有什么一定要见的人，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有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她都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想都不会腻烦。

迷迷糊糊正要睡去，乍然有什么东西“砰”得一下似打到了窗棂上，声音低沉，若睡得沉了必是察觉不出。

青瓦楼侍奉的寺人们都是比常人伶俐的，知道崔韫好静，夜里往往是一丁点儿的声音都不会发出来的，因而这撞击声便显得尤为清晰。

很快又是“砰”地几下，小婳霍然睁开了眼，借着烛光朝那扇鎏金花木窗看去，那是几个铁爪子，眼下正牢牢地嵌进了窗棂。

继而是沙沙的几声，似有人正沿着铁索往木窗上滑来一般。

是刺客！

小婳本能地坐起身来，朝着室内大喊了一声，“公子！”

就要去推木纱门，素手将将扶上了门边，便听见窗子被破，旋即一只飞镖嗖得一声冲她飞来。

耳边杀气凛然，小婳下意识地别开脑袋，那飞镖登时便刺进了门中，震得门嗡嗡作响。

小婳心惊胆落，望着那颤动的镖身不敢再动，此时室内的人已推开房门提剑出来，一把将她拽起扯去身后。

小婳还不等稳住身子，便听崔韫闷哼了一声，继而是刀剑相撞，铮然作响，刺客的大刀已砍到了那人的青龙剑上。

第77章起杀心

青龙宝剑削铁如泥，刺客的大刀竟被断成两截。

小婳倒吸一口凉气，他方才那一声闷哼，必是替她受了那一刀。

若再晚上一瞬，断成两截的必然是她自己。

一时竟说不清到底是她救了崔韫，还是崔韫救了她。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她与崔韫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

刺客不知有几人，除了最初破窗进来的，木纱门外还有幢幢黑影，个个儿举刀朝他挥砍了过来。

小婳从前知道崔韫金贵得很，也听说过他能会挽雕弓射天狼，他身边总有护卫将军在，因而极少见他拔剑。

她也从未见过崔韫与人短刃相见的模样。

他的掌心常扣住她的脖颈，记得那是一点茧子都没有的。

这暗沉沉的夜色里，青瓦楼如兵马躁动，杀声四起。

刀剑铮然如两军交战，白刃溅血。

崔韫很强。

那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到底是怎么练出如此高强的武艺来的，小婳不知道。

怔怔然只看见刺客一个个败于青龙剑下，殷红滚热的血先后在木纱门上溅出大朵大朵艳丽的花来，不知究竟是谁的血。

可人太多了。

他杀不过来。

方才那一刀已然划破了他的胸口，如今右臂又被砍了一刀。

小婳回过神来，她从剑台上拔出了他的金柄匕首。

初时，她想帮他一把，把匕首用力插进刺客的胸膛。

她想，方才崔韫拉了她一把，她此时也该帮他一把。

但她攥着匕首走来时，见崔韫正背对着她。

小婳心头骤然一跳，脑中登时清明。

这不就是她要等的机会吗？

她从四方馆回来，被他辱作娼妓，被他锁了猎犬才用的铁项圈，这就是她要等的机会。

更遑说，这是燕国大公子。

他要吞魏灭楚，统一北地，但若他今夜便死了，魏国至少能得十年的喘息。

十年，足够魏人好好地整军经武，打个翻身的胜仗了。

崔韫没有错，但魏人也没有错。

错的是他的野心。

错的是这礼乐崩坏的世道，叫群雄逐鹿，叫人心不古，叫他们倚势挟权翻云覆雨，叫他们个个儿都想夺天下。

她是魏人。

她是魏国的嘉福郡主，她该为魏国尽心尽力。

真正的猎人从不将自己的脊背暴露给敌人，小婳不是猎物，她也是猎人。

眼下实在是最好的机会。

他若死，便是死于刺客之手，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她能正大光明地离开兰台，没有人会起疑。

拔刀出鞘，寒光逼人。

她的刀锋对准了崔韫的脊背。

旦听那人低喝了一声，“小婳！”

小婳刀尖一顿。

楼下人声顿起，有人高声喝道，“保护公子！”

继而是杂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