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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容贺连忙作揖:“见过孔先生。”
“不必拘礼。”孔怀英撩起衣摆,打书堆里跳出来。“我与你父亲师出同门,你也算是我的侄儿,何必如此见外。”
说着,他快步走来,亲热拉住战容贺,带他坐到随意扔在地面的蒲团。战容贺表面笑盈盈的,眼神则悄悄挪到他握过来的手上,嫌恶一闪而过。
“你大伯先前来找过我,说你明年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孔怀英道。
“是。”战容贺垂眸。“恳请孔先生为小生指点迷津。”
“没什么好指点的,去考就是了。范公当年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可把我等庸才羡慕坏了。所谓虎父无犬子,你如今也才二十出头,不迟。”孔怀英拍拍他的后背。“京城气候寒冷,不比苏杭,记得多带些衣裳。到了会馆就安心温习功课,熟读四书,京城那些浮夸纨绔可交可不交。考中了,多的是小人巴结。”
提到父亲,战容贺似是不悦,唇角仍上扬着,客气道:“谨遵先生教诲。”
“你若是考中,想留在京城,就去拜访你父亲仍在京城任职的旧友。严党倒台后,不少前辈官复原职,多多少少能帮上你。不过,京城那个天气,真叫人受不了!春天的时候,一起风,到处是黄沙,半点绿意也见不着,烦人啊。”孔怀英边说边比划。“更别提花销。京城的东西不见得有多好,价钱是一个比一个贵,就那点俸禄,刚开始肯定撑不住。你要是图清闲,就申请往南都调,离家近、开销也小,仆童、帮佣都能从家里带过去,省不少钱。”
男人越讲越热切。
战容贺垂着眼,默默听完,装作不经意地拾起一本书,暗暗转了话题。
“您可是还没招到合心意的佣仆?不如我明日叫家里的杂役过来,帮您一起收拾……”
“不碍事,”孔怀英摆手,“大半是从官府借来的陈年卷宗,看完就要还回去。”
战容贺挑眉。
“护城河里的那具无名尸,你听说了没?”
“略有耳闻。”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猫妖杀人。”
“孔先生信这个?”战容贺笑一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怀英却板起脸。“不论如何,都得尸检之后再说。”
战容贺略有些讶异,问:“这都好几天了,仵作还没报检?”
“别提了。”孔怀英苦笑着摇头,长叹一声。“巡捕赶到时,尸体旁早已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再加上经水泡发后,尸身肿胀,臭不可闻。仵作便想用尸体腐烂、不能检验来搪塞我。眼下我叫耆长看守尸体,等待复检。复检官还在路上,明早能到。他是我从九江调来的,经验丰富,等他到了再进一步检查。”
“辛苦孔先生了。”
“对了,”孔怀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战容贺。“你是当地人,可听过废园有猫妖的传闻?”
战容贺左眼一跳,道:“未曾。”
“据说是流传在妇人间的神祇,与坑三姑类似,同是来路不正的邪神。”孔怀英低声道。“也是,你年幼丧母,真不一定听说过。”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也是听下头人说的,讲三十年前也有一桩相似的案子。死的是个无赖,失踪了好几日,突然有一天从池塘里浮出来。当时按失足落水结案的,但有传闻说是猫精勾人,被叼走了魂魄……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
“万一真是猫妖作乱,孔先生打算怎么办?”
“要真是邪祟,找道士开坛做法便是,”孔怀英道,“我更怕鬼后有人。”
战容贺听闻,沉默不语。
两人静了一会儿,又聊了些诗文上的事,直到晡时将近,战容贺才起身告辞。他将带来的礼物送给孔怀英。孔怀英没打开,顺手交给了下人,继而取来文港周坊出产的毛笔赠予他,祝他明年中第。
送走小辈,孔怀英的心情甚好。
他背着手在书屋内转了两圈,活络一下筋骨,又埋进书堆里继续查看卷宗。
雨停一阵、落一阵,书屋内也是干一阵、湿一阵。江南早春,总这般不干不净,没个痛快。
忽而几声“咚咚咚”。
孔怀英抬头一看,瞧见门缝里钻进一个小脑袋。
“老爷,夫人叫您去用夜饭,您快……”阿紫拼命仰起脑袋,看向孔怀英。
话音未落,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她的额头。
“哎呀,老爷,这屋顶可不能再拖了!”阿紫惊呼,急忙将脑袋撤出书房,两手扒着门板,冲里头喊。“您再这样,我就跟夫人告状去!”
“别!你千万别跟夫人说,你讲了她非得拿扫帚揍我!”孔怀英嚷嚷。“我讲真的,她怀着孕呢!你个小丫头可别气她!”
阿紫才不理。她皱皱鼻子,一溜烟跑走了。
第五章 公案 (中)
孔怀英见状,两手提起衣摆就往外追,跑太急,险些卡在门缝。
他奔过廊道,一路跑到膳厅,只见阿紫站在一位妙龄女子旁,替她倒春茶。女人不过二十四五,正赖在扶椅上,摇着白绢折扇。她身上是鹅黄的长衫,淡绿的百褶裙,迎春花般斜斜开着,小腹处微微隆起,怀胎四到五个月的模样。
她转头,见夫君毛躁的模样,噗嗤一笑,扇子遮住半张脸。
“看你那傻样。”姜月娥调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家养了条大黄狗,啪嗒啪嗒满屋子跑。”
孔怀英委屈地瞪了眼阿紫,一撩袍子,坐到她身边。
他少年家贫,常年寄居佛寺,后来到庐山求学,直至三十岁中进士后才成亲,娶了姜月娥。她是同僚家的次女,初见时,两人隔一道纱幔。轻纱后,少女面目模糊,唯有袖中清雅的焚香,随午后的微风暗暗传来。那一瞬,孔怀英像生了大病,眼前好似瞧见未来自己灯下闲读、夫人红袖添香的美好场面。
可惜,等到入洞房,孔怀英才发觉上当。
灯下闲读、红袖添香,都不假。
但,是她灯下闲读,他红袖添香。
阿紫一双眼睛在两个主人间滴溜溜转,抿起唇,拼命忍着笑,给两人布筷。
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盆青菜烧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上浮着酥脆的猪肉渣;一盘雷笋焖腊肉,笋是刚挖的,鲜脆中带了一丝干涩,肉则是过年剩下的,从九江府一路带到苏州府;四碟小菜,酱瓜、糟萝卜、醋豆角、绰芥菜,从腌菜的瓦罐里各挑了些,也是从九江带来的。
两人吃着夜饭,孔怀英突然想起查案的事,便问:“明日子安到了,我带他上酒楼去,行不?”
“不许。”姜月娥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喜欢。”
“江东悍妇。”孔怀英嘀咕。
正嘟噜,一只小手暗暗爬到他脖颈后,重重一捏,继而软糯的声调打男人耳边阴嗖嗖吹。
“哎呀,官人刚刚说什么了?妾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孔怀英急忙牵住她的小手,满眼诚恳道:“在想——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油腔滑调。”姜月娥轻哼,手轻轻一抽,脱开他的大掌去拿汤匙。“我也许久没见魏哥,与其叫他睡在驿站,不如把人带回来。我叫阿紫买点好菜。”
“夫人真是贤惠。”孔怀英乐颠颠地抢走汤匙,给她盛了一碗豆腐汤。
第二日,是个阴天。
孔怀英一早起来,到江边迎接魏子安。
早春的晨风仍有些冷峭,略过江水,像白布进了染缸,带起一阵发凉的水汽,灌进了孔怀英宽大的衣袖。他一袭碧绿长衫,守在岸边,薄雾中,一只乌篷船打碧绿的江面驶来,船夫站在船尾摇橹,篷上立着一只脖子绑红绳的鸬鹚。
小船靠岸,船舱钻出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人,三十岁上下,面庞方正,皮肤黄黑,便是魏子安。他见了孔怀英,拱了拱手,低低叫了声“孔公”。
两人在岸边一番寒暄后,先去衙门放了包袱,继而带上几名衙役,一同骑马到了停放尸体的护城河边。
几日过去,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隔了十几步,都能闻到那股难以言表的恶臭。
孔怀英连忙叫人点燃苍术祛味,自己停在十步开外,袖子捂住口鼻,朝竹席上陈列的死尸张望。
“臭成这样,居然还有人来看。”他道。
“老爷您不晓得,早两天还热闹呢,现在是臭得叫人受不了了。”守尸的耆长也捂着鼻子,呼噜呼噜地笑。“这人身上每一只蛆,都是被人活生生看出来的。”
魏子安叫衙役把焚ʝ烧的烟雾往尸体那边扇,又拿涂满麻油的汗巾蒙住口鼻,舌根含上一片生姜,一言不吭地